岁月如诗

1.

每当我回想起那个瞬间,仿佛掌心还可以感受到婴儿柔软的皮肤和湿热的温度。

那是我第一次抱他。说实话新生儿并不好看,皮肤有很多不规则的褶皱,稀疏的头发和紧闭的双眼让我第一时间不愿承认他是我的孩子,但当他哭出来的那一瞬间,我立刻确信他就是我的孩子,和我的哭相一样丑。我傻乎乎的看向莉莉,莉莉的疲惫的面庞上挤出来一丝的微笑,然后就闭上了眼睛,永远的闭上了眼睛。

莉莉去世了,因为我的儿子是一个新人类。

两个世纪前,人类进入了火星世纪。

一批早期的开拓者移民火星,到我出生时火星上的常住民已经有了近十万人,但是因为条件恶劣,这也是常住民的极限,火星的生态环境无法再承载更多的人类生活,自始至终火星也只是在承担科学研发的工作,并无法给人类提供一个地球以外的真正居所。

最早一批定居火星的科学家在几十年以后就发现一少部分在火星出生的婴儿发生了变异,全是出现在第二代以后的火星人,随着观察又发现这些变异在回到地球以后依然会发生,也就是说当一个人出生在火星以后,他的后代就有可能产生变异,哪怕这个后代出生在地球,这些变异的婴儿就被称为新人类。新人类有和人类一样的外形和近似的生理结构,却有着天差地别的生活习性,比如他们的肠道系统无法适应动物蛋白,所以新人类终生无法吃肉,当然他们对于动物蛋白和脂肪的需求也远远小于正常人类;比如他们无法直接饮用纯净水,所以有专门为新人类定制的液体合剂用来补充体液;比如新人类的睡眠时间很短,甚至可以不睡眠,新人类的休息是靠着断断续续的发呆来获得的;比如新人类的平均寿命非常长,最早出现的新人类到现在还没有自然死亡的,所以新人类的真实寿命究竟多长也不被人所知,但是有研究对新人类的身体状况推测,寿命可能在300岁以上;再比如,生出来了新人类以后母亲一定会死亡,至今人类都不知道为什么,在母亲体内发现不了任何病症和创伤,死的都非常安详,宗教人士认为是不洁的孩子夺取了母亲的灵魂,这也是新人类最让人恐惧的一点,每个婴儿出生都附带了另外一条生命的死亡。而婴儿是不是新人类,在出生前又是完全无法预测。

我的爷爷是火星矿工,我和我的父亲都出生在火星,但我们都是正常的人类。12岁那年我回到了地球,中国,北京。

我经常会想起那天,在飞船进入大气层时我被剧烈的震动和压力轮番打击,落地后我的太空服里已经布满了呕吐物和尿液,而且也因为无法适应地球的大气压被直接送到了医院,这是大多数在火星出生的人都无法避免的,越小回地球的人一般更容易适应,所以在我到12岁刚刚被允许回到地球时,父亲就第一时间把我送了回来。大概半年以后我就适应了正常地球人的生活,而我父亲用了三年的时间才能重新恢复工作。

我们的家在长安街上,在过去几百年的时间里这都是中国最高权力的象征,也有地球上最高的房价。而我们之所以能住在这里是因为所有火星矿工的家庭在服务50年以后,都有给后代选择一个地球上最好的居所的机会,在我2岁那年,母亲因为照射到了过量的辐射去世,3岁时爷爷因为矿难去世,几个月后过度悲伤的奶奶病逝,这让我们有了最优先的选择机会,官员说是一种补偿。在我第一次进入这个房子的时候,父亲对我说,永远不要忘了,我们能住在这里是用你爷爷奶奶和妈妈的三条命换来的。我当时并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在我成年以后每次会想起这句话,都会觉得这个房子里面充满了来自整个宇宙的怨气,而我在里面如坐针毡。

严格意义上来说,这不算是一套多好的房子,大概只有40多平米,一间卧室,一间客厅,一间厕所,没有厨房,这个时代已经很少有人亲自做饭了,那是极为有钱的人才配享有的生活。我们的我是窗户正对着长安街,童年时期我最大的乐趣就是看着窗户外面行色匆匆的路人,成年以后我反而不理解为什么年轻时会喜欢这么一件看似无聊的事情,到老了后我突然意识到,这种路人的奔波就是整个世界的缩影,人类的历史就是从一个地方奔波到另外一个地方。

除了房子以外,我第二次体会到火星人福利是在18岁时。我中学成绩并不好,按照我当时的情况根本去不了什么正经的大学,甚至我已经做好了再回火星当矿工的工作。高考前一个月,父亲跟我说,你不用去考试了。我问父亲为什么,他递给我了北京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说是拿到保送了。我当时就明白了,这也是当年爷爷奶奶和母亲的命换来的众多福利之一。

坏学生永远也不会因为去了好学校而变好,我花了五年才念完本科,以2分之差顺利拿到了学位证,毕业后去了一家北大同学认为很差,但是其他学校人可能会认为很好的国有企业。在我上学和工作的这些年里,火星人对于我来说只是写到履历里的一行话,对我生活的实际影响可以小到忽略不计。但我心理清楚,火星人的基因还是存在着风险,未来我的孩子有可能是新人类,如果真的生出来一个新人类,我的配偶将会死去,因为这一点,我一直到30岁都不敢谈恋爱。

直到我遇到了莉莉。

我第一次见到莉莉是在公司,她作为乙方公司代表来开会,态度却咄咄逼人,而让我印象最深刻的还是她金色的长发和蓝色的瞳孔,非常美。她是中美混血,混血带来的美感仿佛是写在基因里一样。之后我们两个就成了经常一起去喝酒的朋友,每个周末我们都会在后海的酒吧喝到八九点钟,然后走到王府井找一个还开着的涮肉店随便吃点什么,如果还有精力再回到后海继续喝。

有一天她突然问我说,你们火星人是不是都不近女色的。

“在火星时我爸爸就告诉过我,地球人都是坏人,尤其是女人,尤其是漂亮的女人。”

“那你要不要和漂亮的地球女人约会?”

我还记得是一个仲夏的夜晚,我们吃的是一家墨西哥餐厅,这是我们认识以来第一次选了一家比较高档的餐厅。在2037年陨石来袭后,中北美和加勒比海地区几乎毁灭,这也是人类尝试火星移民最重要的诱因,在这个星球生活了几十万年的人类突然意识到了地球并不安全。因为陨石落在了墨西哥,所以这次事件也被叫作“墨西哥冲击”,在这以后,除了墨西哥菜以外,墨西哥给人们留下的只是教科书上的介绍而已。

“我经常在想,过了这么多年,这些餐馆所谓的正宗墨西哥餐是怎么保证的?”我问到。

“我经常在想,过了这么多年,这些火星人还是不是真正的男人?”莉莉一脸坏笑到。

五个月以后,我带莉莉见了我的父亲,那一天正好是我母亲的忌日。因为母亲过早去世,我对母亲没有任何印象,在我记忆里父亲承担了几乎所有母亲的角色,至少在我看来他几乎是同时完美的完成了作为和父亲和母亲的工作,现在回想起来那些年父亲对我的照顾就像是手把手为我之后的生活铺路一般。

每年忌日我都会和父亲去给母亲献花 – 母亲的骨灰和我们一起回到了地球,葬在了她的故乡成都。

我很喜欢这个城市,尤其是餐饮,我和莉莉来了以后先去见了父亲和母亲,然后我们两个胡吃海喝了好几天,因为有工作才不得不回去。到了北京莉莉问我,是不是我以后每年都会带她去成都。我只能提醒她,去成都是为了看我母亲,不是为了吃饭。莉莉可能以为我生气了,所以依偎在我的怀里撒娇,我抚摸着她一头的金发,突然有了家的感觉。

父亲非常喜欢莉莉,自从第一次见面以后就一直在敦促我们赶紧结婚。我和莉莉聊过一次新人类的问题,告诉她咱们可以不要孩子,她说看过研究,新人类的出现率在火星人里只有1.7%,为了这么小的概率错过一个孩子实在太遗憾了。我和莉莉的婚姻也就提上了议程。

莉莉出生在一个相当不错的家庭里,父亲是典型的美国中产阶级,一所知名大学的教授,母亲是她的中国学生,两个人的感情哪怕在现在这个年代也是颇具争议,但两人还是选择无视周边的争议走到了一起,生下了莉莉。莉莉是家里唯一的孩子,这个生活背景让我一直以为莉莉会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但现实是莉莉比我想象中独立和成熟的多。从成都回来以后,我们两人就住到了一起,她除了在外面工作以外还承担了绝大多数的家务,我常常惊讶于她能把家庭和工作料理的如此之好。每次当我夸奖莉莉的时候,她反而不为所动。直到有一次她突然开玩笑的语气跟我说:“你也要学习一下做家务,万一哪天我死了,你一个人要怎么过。”

三个月以后,我们在北京办了婚礼,因为我们两个没有多少朋友和亲人,加上酒店的费用太贵,婚礼相当寒酸,只是在一间小饭店包了四张桌子,把为数不多的亲戚朋友叫来吃了一顿饭,莉莉也没有穿婚纱。在结婚前一个月我们去看过一次,因为嫌贵莉莉没有买,也没有租,她说等我赚钱以后补给她。

一年后,父亲去世,我才知道父亲原来在过去的两年时间里一直在被癌症折磨,等到我知道这件事的时候为时已晚。我在父亲的葬礼上问莉莉,为什么人类在200年前都可以去火星了,却依然无法治愈癌症,拿死亡无能为力。莉莉说,因为死亡是生命的必经过程,死亡不是终结。

在莉莉的葬礼上,我突然又回想起了这句话,那一瞬间我明白,孩子就是莉莉的延续。

2.

在孩子出生前我就给他选好了名字,叫王如诗,我和莉莉在几百个名字里一筹莫展的时候,偶然翻到了我父亲生前的日记,里面写到曾经想给我取这个名字,最后用到了他孙子头上。莉莉说我们的孩子一定是如诗如画。

如诗从小就异常的安静,几乎没有什么哭闹,也很少生病,甚至有的时候安静的有点过分,除非特别痛苦,否则尿在床上也不哭不闹,以至于我经常没有办法判断需不需要给他换尿不湿。并且因为我很早就知道新人类几乎不睡觉,所以每次如诗睡觉的时候我反而特别紧张,会轻轻的把手放到他鼻孔前面去探是不是还有鼻息,每当我做这个动作的时候都会想到,如果莉莉看到肯定会嘲笑我,但是没有这个机会了。

随着莉莉去世和孩子的诞生,我的生活变成了一团乱麻。我一面要照顾孩子,另外一面也要承担起来生活的重担。幸好我在一家国有企业工作,几百年来国企都是效率低下的代表,现在也是如此,这给了我很大的缓和空间,加上领导知道莉莉去世的事情,所以给我了三个月的假期,也就是说这三个月里我必须适应起来没有莉莉的生活。

这比我想象中的要艰难很多,收拾家务、照顾孩子和忍受妻子去世的悲痛就好像三座大山重重的压在我的身上。我尝试用了各种智能化的生活方式,用机器简化了喂奶和换尿布等流程,但是很快我就选择了自己去做这些事情。因为我突然发现,这种满负荷的生活会让我忘记莉莉去世的痛苦,这时候我才恍然大悟,大山其实只有一座,另外两座只是帮我跨国这座大山的阶梯。每当给如诗换尿布时,幸福的喜悦就压过了对妻子的思念,这又更让我坚信如诗是替代莉莉在我生活里的位置而出现的。

直到有一次同事来我家看如诗,问了一个我之前完全没有想到过的问题,他问我:“你不恨这个孩子吗?”

我没有明白同事的意思,他解释道:“毕竟因为他莉莉才去世的。”

“我 …… 从来没有这么想过。”我是真的没有这么想过,从我知道莉莉怀孕那一天起,如诗就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组成部分,和莉莉一样重要。

三个月后我打算雇一个保姆,至少能照顾如诗到一岁以后。但是这在北京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这个千年古都的人们依然非常保守,尤其是底层民众对新人类这个新的物种十分恐惧,这个恐惧来源就是出生后母亲会去世。民间普遍认为新人类是不洁的象征,甚至有相当多的人都认为新人类会给周围的人招致灾祸,所以没有任何人愿意去给新人类做保姆。庆幸的是莉莉的父母从美国专程来到北京,帮我分担了很多照顾孩子的任务,让我还可以继续工作。

我一度认为莉莉的父母会非常的憎恨我,因为新人类的基因是来自我的身体。但好像他们和我一样,陷入到了照顾孩子的欢乐和繁忙里,并没有因为莉莉的死怪罪于我,甚至没有和我讨论过莉莉的事情,仿佛他们就是我的父母一样,每天回家会给我做饭,让我在这个年纪突然体会到了有父母双亲的生活。如果莉莉还在,这几个月会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日子。

如诗一岁半开始会说话,第一句会说的自然是爸爸。而一直到如诗三岁以后才知道什么是妈妈。

有一天,从幼儿园回来的如诗突然问起我,什么是妈妈?

我丝毫没有紧张,因为这番说词我已经准备了三年,在他问出来那一刻我反而如释重负。我告诉他,因为小孩子太难养了,所以一般家庭都是需要两个人配合照顾孩子,但是如诗非常懂事,爸爸一个人就可以照顾如诗了。如诗恍然大悟,这也是我记忆中如诗唯一一次问到关于妈妈的问题,几十年以后我回想起来这件事才明白,并不是如诗被我骗到了,而是如诗不想伤害我才从来不提,可能如诗一直要比我想象中成熟的多。

在幼儿园里,如诗第一次遇到了作为新人类生活的阻碍。上学第一天,如诗就因为吃了肉被送到医院,我愤怒的质问老师为什么让他吃肉,老师说没想到一点都不能吃,如诗自己也没有反对。我问如诗为什么要吃肉,如诗说好肉的味道。我又问他,你现在觉得肉好吃吗。如诗说,不好吃。

如诗第二次去医院是三个月以后,因为弄撒了我给他带的新人类液体合剂,又不敢说,所以一整天的时间没有喝水,一直到快下学实在忍不住喝了两口。我在医院一脸愤怒的看着他时,他先开口说话,说他再也不喝了,不好喝。我突然就乐了。

如诗第一次体会到作为新人类的优势是在六岁时,比他大一年级的两个男生听说他是新人类以后就要来欺负他,结果那两个男生被他打的鼻青脸肿,反而去找老师告状说是如诗欺负他们。这是新人类的另外一个特点,肌肉和骨密度要远高于正常人类,所以身体素质非常好,这个特点也让新人类经常需要承担一些高风险的工作。

3.

新人类也是有青春期的,当我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已经晚了。

在如诗上高中时,有一天我在如诗的房间里发现了一份新人类教的宣传单,我当时暴跳如雷的拿着这份传单质问他是怎么回事,他没有回答,把我推出了房间。

新人类教是一个被大部分国家都公认的邪教组织,这个宗教是靠着血缘关系做纽带,要求教徒必须是新人类,教义认为新人类才是人类的未来,是为了保持人类延续而产生的特殊人种。因为过度强调了新人类的优越性,而被主流文化强烈排斥。

在这个事情以后,有两天我没有和如诗说一句话,直到有一天晚上如诗问我想不想谈一下。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会有新人类?”

“新人类源自于基因变异,产生只是一个偶然。”

“是的,这个世界上一切事情都是偶然的产物,宇宙偶发发生了大爆炸,在茫茫宇宙中偶然产生了一个适合人类生存的地球,在这个地球上又偶然产生了一种智慧生物人类,产生了父亲,产生了我 …… ”

“你想说什么?”我不明白如诗究竟要表达什么观点。

“你不觉得这一切的偶然是有因果的吗?”

我已经认定他被邪教洗脑了,所以怒吼到:“滚回你的屋子里去。”

他并没有反驳我,转身走向卧室,准备进屋的时候突然回头问我:“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灵魂吗?比如母亲的灵魂。”我没有回答他,他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让我有些不知所措,在我和如诗的话题里,我最怕的是有关莉莉的。

我不记得和他的冷战持续了多长时间,但确定没过多久我们两人的关系就有所缓和。日后他也没有再提过新人类教的事情,这件事情仿佛是我的幻想一样只停留在记忆里,有的时候我都怀疑这件事情有没有发生过。

总的来说如诗的青春期比我想象中还是要平稳很多,除了偶尔在一些莫名其妙的地方和我顶嘴以外,也没有其他出格的举动。每次家长会老师都会表扬如诗学习成绩好,在我记忆里如诗的成绩从来没有掉下过前三名。但是一直到如诗高三时,我才从老师那里听说如诗的学生生活并不开心,一方面是他作为一个新人类,在正常人的学校上学本来就需要面对很多特殊的情况,同学有人怕他,有人讨厌他;另外一方面是如诗的性格太腼腆,面对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也没有过任何辩解和反抗,只是一个人默默的学习和承担这一切。如诗整个中学六年只交上了一个朋友,他从初一到高三时常跟我提及这个朋友,说他多么有趣,两人还经常一起看电影。但是等我见到这个朋友的时候才发现原来是一个残疾人,靠着助力设备行走,我问如诗,你为什么最好的朋友是个残疾人,如诗回答,我觉得我和他很像。

我当时以为如诗的意思是自己的身体有某方面的残缺,所以才和朋友很像,这让我多少有些焦虑。几个月以后我找了个机会和如诗聊到了这个话题,他听到我的想法以后笑了,他说:“我从来没觉得他是个残疾人,他也从来没觉得我是个新人类,这才是我们最像的地方。至少我们互相看来是彼此平等的,没有任何区别的。”

听到这个我也笑了,也明白了为什么如诗在学校里没有其他的朋友。

那一天我们晚饭前一直在天坛散步,我给他讲了很多我年轻的事情,告诉他我在火星时候以为世界就是火星,当到了地球以后才意识到,我们所说的世界是指的人类可以触及的任何一个角落,有朝一日,我们人类可能踏足到几个光年以外,那里也是我们的世界。

那天温柔的日落映红了如诗痴迷于故事的脸颊。

4.

每当回忆起如诗的时候,我都会感叹岁月如诗。

现在依然能够想起来如诗去美国上大学的前两天,我一遍一遍为他检查着行李,如诗却在一旁不耐烦的抱怨:“爸,我都这么大了,一个人没问题的。”我只能笑笑,告诉他全天下的父亲都一样。

在如诗上大学前,我曾经问过他未来想做什么样子的工作,如诗说想拯救人类,我说那不算是一种工作,他说但是他就想做这个工作,于是他选择了学医,希望能够凭借自己的双手尽可能拯救身边的每一个人。我当时埋怨过他几句,因为这个年代医疗已经高科技化了,问诊和手术基本都是交给电脑来解决,人类做的工作十分有限,在对待自己身体这件事上,人类越来越相信机器,而不相信其他人,我也不知道这算是进步还是倒推。

说起来也是奇怪,反而上大学以后如诗反而和我的交流越来越多。有一次他问我,你有没有觉得墨西哥冲击对人类是一件好事?我表示不明白为什么,他解释说,因为从上20世纪末期到21世纪末期,人类的科技一是在小打小闹,过于安逸的人类减缓了对太空的探索,这个时候那颗陨石就好像提醒人类,你们要醒醒了,才有了日后的火星世纪。也就是如果没有这颗陨石,人类可能永远无法踏上火星生活。

我表示他说的有道理,他继续补充说,我一直觉得新人类是一种类似的结果,在没有抗生素以前,全人类对抗疾病是靠基因的优胜劣汰物竞天择,随着人类的医学发展,人类已经停止了进化,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开始退化,新人类就像是因为某些原因而诞生的一样。

我知道他的这番理论还是新人类教的思维方式,但是我并没有立刻反驳他,因为我突然回忆起癌症去世的父亲,时至今日人类依然没有解决癌症的问题,纵然计算机的运行速度越来越快,人类对自身的了解也越来越多,但是我们依然拿疾病毫无办法。我想了一下反问如诗,但是新人类也会得人类的疾病,甚至比人类更加脆弱,因为连饮用水都无法直接喝,你真的觉得这是一种进化吗?

如诗回答:“我相信新人类是有存在意义的,但这种存在意义可能不是表象上的进化,而是有深层次的意义。”

我没有继续和如诗讨论这个话题。那是我第一次觉得,其实年轻人说的不一定都是错的,如诗比我早熟的多,也比我成绩好的多,我这个年纪没必要再和自己的儿子争论的焦头烂额。如诗可能也发现了这件事,日后越来越愿意和我讨论问题,从世界的诞生和毁灭、从人类的出生到死亡、是宗教还是科学,有的时候我甚至觉得如诗像是我的父亲一样,在孜孜不倦的给我讲课,我也乐在其中。

这个时候我才确信,如诗长大了。

5.

我还记得公布毁灭日那天,仿佛整个世界都得了狂犬病。人们心底的恶像火山熔岩一样喷涌而出,覆盖了几千年来的人类文明。

这一天人类各国首脑齐聚一堂,和上百位最优秀的科学家一同宣布,地球很可能会在百年以后毁灭,数颗巨大的陨石正在朝着地球袭来,有极大可能至少有一颗陨石会落在地球上,如果真的发生了对地球的毁灭要远远大于墨西哥冲击,甚至火星都有很大可能受到波及。而我们不确定在未来的一百年时间里能够找到办法阻挡他,很可能是没有的。

当这条新闻宣布以后,我家楼下的商场就被人洗劫一空,无数人打着世界末日的幌子在光天化日之下犯罪。相比较陨石来袭,这些人的暴行更像是世界末日。

我并不关心世界末日,因为我无论如何都活不到那天,但是我的儿子可以。

我第一时间拨通了如诗的电话,告诉他注意安全,如诗说,他有一种很奇妙的预感,觉得他的时代到了。我问他什么意思。他没说话,然后跟我说,让我照顾好自己。那一晚上我都没有睡着,反复回忆和揣测的他说的是什么意思,第二天我又给他打了个电话,但是没能问出来心里的疑惑,只是随便攀谈了几句,最后我告诉他,北京的银杏叶黄了。

远征军的选拔是在入冬后开始的。

人类为了应对这几颗陨石决定了两套方案,一套是新武器计划,人类将会建造一套新的外太空防御设备,在这几颗陨石进入太阳系以前将其摧毁;另外一套是外太空远征军计划,人类将会招募一批人,用现在地球上最先进的科技前往4光年外的半人马座,那里有距离地球最接近的类地行星,按照现在地球的技术,人类要到达那里需要200年左右。也就是说人类的两套方案分工非常明确,第一套方案是拯救地球上的人类,第二套方案是如果拯救失败,那么远征军负责在这颗行星上繁衍生息,让人类文明得意延续。

虽然如诗从来没有跟我说过,但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他会报名,甚至没有怀疑过他会被选中,等到他给我打电话解释这件事时,我表现的过于平静反而让他很吃惊。如诗在电话里跟我说,全世界一共有700万人报名,最终录取了13人,他就是其中之一,这13个人全是新人类。

“我现在觉得你当初跟我说的可能是对的,新人类的存在确实是有原因的。”

在这通电话以后,如诗失踪了三年的时间,据说是接受了严格的封闭训练,同时也在等待远征飞船的建造。当三年后如诗在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仿佛对他的声音已经有点陌生。他在电话里跟我说,他到了家,但是发现好像家里换了人。我这时候才想起来我一直没办法通知他,我因为一个人太寂寞,卖掉了之前的房子,跟单位申请了一件宿舍,和一帮比我小30岁的人生活在了一起。

我在见到如诗以前幻想了很多他的变化,等见到以后才发现他还是他, 还是我的儿子。我给如诗炒了一桌子的菜,我们就一面看着外面的雪,一面聊着三年的过往。

“这些年北京的雪一直是这么大吗?”如诗问我。

“我可能老糊涂了,我甚至想不起来这些年北京下过雪了。”我说的是实话,这是自从如诗去美国以后我记忆中第一次下雪。

“我们明年出发。”

“好的,注意安全。”

“我可能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

“那你要学会照顾好自己。”我自始至终没有抬头看他,一直在扒拉碗里的几粒米饭。

“你才好照顾好自己。”如诗说的没错,我已经明显感觉随着年龄增长,自己身体一天不如一天。

我们两个互相沉默了很久,如诗先问了一个问题:“你有没有恨过我?”

我被这句话问的不知所措,然后抬起来头看着他。只是有点不争气,在抬头的一瞬间突然一滴眼泪从脸颊划过,刹那间我尴尬的又低下了头。

“因为我的出生母亲才去世的,你真的没有恨过我吗?”

“没有。”

很久,我们又一句话没有说。

那一夜好像格外的安静,一直到后半夜我才偶然听到了门外有一声异响,出去看了一眼发现是一直在雪地里冻得瑟瑟发抖的野猫,挠来挠去。我把他抱回了家,几乎不睡觉的如诗就在客厅里看书,他问我,你想养猫了?我说,是啊。他问,你打算叫他什么?我说,就叫如诗吧。如诗笑了,两个如诗一起笑了。

如诗本来是预计次年春天出发,因为技术原因一再推迟,一直推到了入冬。这是我第一次来美国,说起来也挺有意思的,我去过人类最遥远的居住地火星,但是自从回到地球以后再也没有离开过中国,去美国反而比我12岁时从火星回到地球更加紧张。我在收拾行李时反复想起来如诗上大学时候给他收拾行李的情形,感叹他要比我成熟的多,现在我要去美国了,他要去半人马座了。

到休斯顿的时候如诗并没有来接我,NASA的工作人员解释道说是在起飞前在进行最后的封闭训练,我表示了理解。

我和如诗最后一次见面是在NASA的会客厅里,一共只有30分钟。我在来美国前凭着记忆和他留在家里的衣服给他定做了一套非常贵的西装和皮鞋,大概相当于我半年的退休金。如诗拿到西装以后开心的当场换上,非常合身,非常英俊,比我好看的多。在之后的时间里都是我们在互相交代彼此照顾好自己,最后两人互相拥抱了一次,然后我用双手给他整理了一下西服的领子,当我放下手以后感觉好像还不是很整齐,又整理了一次,当我第三遍想要重复这个动作时,如诗抓住了我的手说:“可以了,爸爸。”

我本来以为自己会哭出来,但是并没有。我平静的看着他离开,平静的走出了会客厅,临走的时候还记得帮忙关上了门,虽然好像并不必要。但这种平静在和如诗分开以后就仿佛不曾存在,在回去的车上我突然抑制不住自己悲伤的情绪,哭的无法自制,一旁的工作人员一言不发的看着我,待到我情绪稳定下来,工作人员说,来的所有家属都是这样的。

我并没有现场去看火箭发射,那一天我喝了很多酒,然后一觉睡了过去,等到醒来以后NASA的工作人员告诉我,飞船已经顺利进入了轨道。

我离开休斯顿以后去到了纽约,莉莉父母居住过的地方,两人已经在三四年前分别去世,如诗是他们唯一的后人。在他们去世后律师把这边房子的钥匙寄给了我,但是我从来没有到过这里,让我没有想到的是,我在这里发现了很多莉莉生活过的痕迹。

我知道莉莉一直在写日记,但是莉莉去世以后我却从来没有找到过那些日记。如今我才发现,原来这些日记都存放在了纽约的房子里。

6.

之后的几年时间里,一直在反反复复看莉莉写的日记。

我们两个第一次相遇时,莉莉在日记里说我太蠢了,这种男人怎么会有人喜欢;我们两个第一次去酒吧以后,莉莉在日记里说这个男人好像也有点意思;去墨西哥餐厅前,莉莉的日记写到说想跟我正式约个会;去墨西哥餐厅以后,莉莉说这个男人不错 ……

我在莉莉的日记里不停的回忆过去的点点滴滴,反而成为了那几年让我最开心的事。人到了这个年纪也渐渐的没了年轻时候的追求,把自己禁锢在回忆里成为了我生活的全部,继续向前反而会让我焦虑和恐惧。

在最后的一本日记里夹了一张叠起来的纸,是一封信。

亲爱的:

如果你能看到这封信,说明我已经死了。

我怕有些话我没有机会再跟你说,所以决定写一封信给你。

你问过我,怕不怕我的孩子是新人类,我还记得当初跟你说的是新人类的出现率在火星人里只有1.7%,为了这么小的概率错过一个孩子太遗憾了。但是我没有告诉你实话,在我发现爱上你以后,恐惧也如约而至。

在我拿不定注意的那两天,我做了一个梦,梦到我遇见了一个穿着西装的年轻人,非常英俊,有点像你,他跟我说,让我不要跟你结婚,因为我会死去。我问他,你是不是我的孩子,他什么都没有说,一直在哭,无法抑制的哭,我尝试了各种手段安抚他都没用。我知道他就是我们的孩子。

我看到了自己的孩子,突然觉得好像死亡也没有那么恐惧。

在我怀孕的时候曾经又有一次梦到了自己的孩子,梦到他在上中学,有一天和你吵架,我就劝他说,爸爸脾气不好,特别淘气,你多迁就一下他。

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我的话。

你记得照顾好自己和我们的儿子。

莉莉

放下信,我望向了窗外,看到几个西装笔挺的中年人行色匆匆,看到一两个学生笑嘻嘻的打闹,看到了一个老人孤独的坐在路边,看到落日烧红了远处的天,看到夜风吹动了洁白的云,看到了对面宿舍楼里三两成群吃饭的家庭。屋外的冷风吹打着窗户发出沙沙的声响,楼上的排水管不规则的撞击着墙壁,邻居的孩子放声大哭,我穿着拖鞋摩擦着地板,肌肉也在一阵阵的抖动,恍惚间我甚至可以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这个世界格外嘈杂,格外寂静。

那一段时间我退休无事可做,经常顺着长安街散步,有一次我从东单走到了西单。看着北京的街道我突然觉得这个世界就是一个环,万物和苍生的运作模式就是创造和毁灭之间不停循环。北京在几百年前有过一段激进的现代化建设时代,城里大部分的老建筑都被拆掉,建成了新式的建筑物,这些建筑又在之后几百年的时间里被一点一点的拆掉,换成了古建筑,据说现在的北京和几百年前的清末一模一样,一样的老旧,生活一样的不方便。

每次在这条街道上走着的时候我就会想,我们现在和清末的人有什么区别,一样是抵挡不了生离,一样是抵挡不了死别,生生死死无穷尽。

到了这个年纪以后,死亡并不会让人感到恐惧,生活也并不会让人感到幸福,生死之间的那一层膜薄如蝉翼,一戳就破。

7.

在我100岁生日前收到了一封来自如诗的信,这封信的信号在宇宙里漂泊了将近一年才通过NASA的人转给了我。

爸爸:

我不知道以什么话去开头,甚至我不知道要不要写这封信,犹豫了很久以后,还是想给你报个平安。

飞行已经过去了30多年,您收到这封信的时候应该已经有一百岁了吧,百岁快乐。

随着越来越接近半人马座,我们获得的数据也越来越多。我越发觉得新人类真的是为了人类的延续而产生的,那是一个很特殊的星球,那个星球上最多的液体并不是纯净水,而是非常类似我从小喝的混合液;那个星球上因为自然环境恶劣,动物极少,只有苔藓作物和少量植物;我们飞船上的生活环境也比较恶劣,可能正常人根本无法入睡,所以我们很少休息,也可以用的时间学习和工作;同时这200年的飞行时间也只有新人类可以承担。

可能这一切都是宿命,我们每个人来到世界上都有自己的责任,只不过有一些人的责任比较特殊,就给与了他们特殊的天分,你还记得我那个双腿无法行走的朋友吗?他成为了一个非常出色的学者,他没有一双健全的腿,但是有一颗优秀的大脑。

虽然在飞船上也挺寂寞的,但是每当我回想起你孤单的一个人把我拉扯大,我就有了继续下去的勇气。

还有一件事我一直想跟你说,但是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你还记得我中学时有过一次因为新人类和你的争吵吗?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了一个有金发和蓝色瞳孔的女性劝我,说你脾气太差,让我多迁就一下你。

我想那个可能是妈妈吧。

我在从休斯顿出发前又梦到过一次妈妈,但是我永远不会告诉你我对妈妈说了什么。

请注意身体。

我爱你爸爸。

如诗

看完信后,我也做了一个梦,梦到莉莉穿着婚纱和我散步在北京的街头,我们一起从后海走到了王府井,走进一家刷肉店,我没有和她一同进门,她问我在等什么,我摇了摇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景色渐行渐远。

岁月如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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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流浪地球》后做了个类似的梦,稍微改了一下就出来一篇小说。